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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陣徐飄來的煙縷這種使人窒的感覺我已經習慣了。不知何時開始,我竟然接受了父親抽煙這個討厭的壞習慣。

  我剛懂幾個字的時候,看過香煙盒上印著的警告標語,甚麼「吸煙可以致命」、「吸煙禍及家人」等。那時我曾問父親:「爸爸,煙這麼危險,你怎麼不戒煙呢?」然後他吐出一陣煙縷,呆了一會再答我:「如果是那麼容易,我一早就戒掉了。」我不明白父親的話,電視節目上也有不少成功戒煙的人啊,真有這樣難嗎?依我看只是父親不願意戒掉吧。

  每次父親在客廳燃起香煙,我都會躲回房間,不想吸到他吐出來的二手煙。然而兩個人住的屋子細小,煙霧還是會滲進我的房間,但至少不會很濃,打開窗子,仍勉強有幾口新鮮空氣。可是,有一件事我討厭至極,就是父親在浴室裡邊如廁邊抽煙。因為平時洗過的衣服都晾掛在浴室的一旁,父親在浴室抽煙,會把我的衣服都熏到有一股煙味。對於在唸中學的我而言,這可是一大困擾。青春期的男孩都愛面子,每有同學問到,我都不懂如何解釋身上煙味的由來,又不敢透露父親抽煙的事實,免得被同學嗤笑,畢竟這不是一件光采的事。我更曾經因這個問題而跟父親鬧過。

  直到我升上大學,這個情況不再出現。或許是我不必早起床,煙味早就散了,或許是父親已經沒有在浴室裡抽煙,又或許是我已經慣了煙味,故沒發現。

  幾個月前,在一次親戚聚餐中,有句說話至今仍令我十分在意。我跟父親有好一段時間沒見過我伯父伯娘一家了。就在那一晚,我的堂兄悄悄跟我說了一句話:「你父親看起來比以往瘦削了,你要好好看著他,他已經五十多了,而且又煙又酒,你要多留意他的健康狀況。」我頓時有點愧疚,怎麼我每天待在父親身邊,都不曾察覺到他身形的轉變?怎麼堂兄差不多一年沒見過父親,卻輕易看出他變得瘦削了?我這為人兒子的,是否有點「失職」呢?

  那晚之後,我靜靜的看了些舊相簿,從父親年輕時的容貌,翻到我學行路時的照片。即使相已褪色變黃,父親當年俊俏的臉孔仍然無損,原來父親二十多歲時是如此的魁梧!還有另一張照片,那時我大概只有兩三歲,父親捉著我幼細的手,他的笑容是多麼的燦爛!

  我偷偷的望向客廳,這個父親跟照裡的父親簡直判若兩人客廳中的父親,額上刻了一道又一道填不平的深坑,空洞的眼神旁邊是明顯的魚尾紋下方是大得藏著眼垢的眼袋再下面就是凹陷的臉龐,像潮退乾的淺灘而顴骨則像灘邊隆的小山丘還有他的嘴巴已經很久沒有掛起過笑容了。父親用右手食指與中指把香煙送到唇邊,抿嘴啜了一口,前端的火光同時亮了起來,向後方燒去。接著父親張開雙唇,把香煙拿開,吐出一陣長長的煙縷。煙慢慢向上飄,父親的頭髮在煙霧中仿如有保護色。這刻我才發現,父親的頭髮在不知不覺間,已被染成灰白。

  現在我和父親之間仿佛有著時差。每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父親已經出門上班;晚上我回家的時候,父親又已閉眼熟睡。明明住在同一屋簷之下,但卻好似活在兩個不同時空之中,這真教人難受。有時我會忽發奇想,到底父親一個人在家時會做些甚麼呢?對於中年無伴,不懂電腦科技,沒有特別興趣的父親而言,獨個兒在家,也許只是一邊抽著煙一邊看著紅紅綠綠的電視螢幕。

  幾日前,我本以為晚上終於可以回家跟父親吃飯,怎料臨時有事未能回家,但我卻沒通知父親。我自己一個在快餐店吃過晚飯後,回到家裡,父親也是睡了。我打開冰箱打算拿些飲品時,竟見到一碗白飯與菜心,還有一碟我最愛的炒鹹豬肉。我看著冰箱發怔,心頭難過得有點酸,大概是沒想到父親竟會親手預晚飯覺得自己枉費了父親的心思。那刻我真想把快餐店的食物全吐出來,然後好好享用父親做的晚飯。望著那些飯菜,我好像終於明白了,對於中年無伴,不懂電腦科技,沒有特別興趣的父親而言,獨個兒在家,心裡記掛的、關心的、思念的,是我這個兒子。

  我記得之前有一次跟父親和他的朋友吃飯,父親的其中一位友人對他說:「抽少些吧,對身體不好。」父親吸了一口香煙,然後噴出一陣煙霧,似是回應了。父親的性格有點兒「大男人」很多時都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的困苦、失落總是擺著一臉堅強挺起胸示人然而,一旦回到家裡,就如獵鷹歸巢,平時表現得再強悍,也都於此時流露出柔弱的一面。父親疲、迷惘的臉容,我可見得多;父親嘆氣、埋怨的聲音,我亦聽過不少。

  父親曾經笑言香煙是他的「精神食糧」,或者一直以來,在困難、艱辛與失意之中支撐住他,陪伴他獨力照顧我,將我撫養成人的,除了意志,就是那根香煙。

  男人總是有些話開不了口,總是有些事不想人知。我作為兒子的,不用得摟摟抱抱哭哭啼啼,或者做些甚報答回饋只要安安靜靜妥妥當當的待在父親身邊讓這勞半生的中年人安安逸逸地過日子或許這樣才是最好。

  望著父親在客廳中抽煙,他口裡吐出來的,或許不止是煙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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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情 陳世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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